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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杯酒
萧景琰并没有想过同蔺晨的重逢会来得如此之快。
“知王爷好茶,我特地命阁中人取洞庭碧螺春来,也算弥补饮马川独饮之憾了。”
朴质的茶台有古木粗糙的厚重感,紫砂的茶壶和茶盏没有过多的雕琢,一派天然成色,痕迹斑驳的香炉则看起来仿佛是前朝的旧物。
焚香、涤器、凉水。
雨涨秋池,飞雪沉江。春染碧水,绿云飘香。
萧景琰见过许多人烹茶,绝代佳丽芊芊素手,名士之流纵横捭阖,更不要说“千面佛”空静禅意悠远。
但这位琅琊阁的少阁主,却又是另外一种玄妙。
毕竟,蔺晨给人的感觉张扬恣意,随性不羁,颇有几分风流浪子的派头,这样的人,萧景琰甚至不觉得他通茶道。
可事实上,蔺晨“静”下来的时候,周身反而显出一道晦暗不明的无形屏障,叫人无法看透。
并不是单纯的安静不言语,而是更细微处的那种内敛,犹如一汪无从探知内部的崖底寒潭。
东海琅琊阁做高手、富豪及美人三榜,囊尽天下奇才绝色,却从不涉及阁中子弟。
是以,这俊俏郎君的深浅,真真无人可知。
皎如玉树临风前——蔺晨无疑是丰神俊朗的男子,不似萧景琰眉宇间暗含的凛冽煞气,仔细看去的话,眉梢的颜色极淡,仿佛上好的宣纸上勾勒的淡墨山水;唇线薄而清浅,恍若月光潋滟下的溪水蜿蜒,这样的人纵然多情却也无情。
“入山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百里醉。梨花酿若是不能醉人,不知这碧螺春茶又当如何?”
“卓谢婚宴上闹出的动静不小,蔺少阁主不去凑个热闹,怎么反倒同本王问起茶来?”萧景琰接过雕琢着清荷藕花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茶香温润,久久不散。
是顶好的东西。
“只是忽然想让王爷知晓,这天底下,泡得一手好茶的可不止千面佛一个。”
茶泡得好的当然不会只有空静一个。
萧景琰不动声色地放下手。
蔺晨却已经知道,对方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和聪明人说话,你从来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白。
言如刀锋,未必不会伤人。
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贪狼王,又何止聪慧那么简单。
“婚宴之上,可是发生了什么本王不知道的事情?”
天泉山庄的命案战英一五一十地传信于萧景琰知晓,赤焰掌重现江湖已不是秘密。
但蔺晨是因何推测,这一切同空静有关?
“只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纵然千面佛可以变换出万千张面孔,谁又能想到到头来竟然叫一个瞎子‘看’出了破绽?”蔺晨食指轻点茶台,神情微妙。
“你是说,素染?”
“要我说老天爷总是公平的,眼不能视物的人,总要在其他地方比我们强些,”蔺晨耸了耸肩,“我也曾与空静同桌而坐,除了寺院的佛香,我还真分辨不出他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你分辨不出,那就是另有人分辨得出了?”
“梅宗主麾下有个名为飞流的娃娃,脑子虽然不太灵光,论根骨资质确实难得的武学奇才。”
“难不成他也是个瞎子?”
“哈哈,这倒不是,”蔺晨摇了摇头,似乎陷入了某段久远的记忆,“飞流被长苏收养的时候年岁尚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倒也从未问及自己的身世。”
“他的身世有问题?”
“如果所料不错的话,那孩子恐怕乃瀛洲异人。”
东海有三山十洲,“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节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胜数。而其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返。”(摘自《列子汤问》)
东海异志不可考,但瀛洲却是距离陆地最近的一处“仙民”居所。文献曾有记载瀛洲异人们间或过海登陆留下吉光片羽的行迹,纵然无飞天遁地幻化无穷的通天之能,却也个个身怀绝技,功法不俗。
提及瀛洲,萧景琰难得沉默了下来,蔺晨摸不准他一个皇室子弟又久居边关,是否对这些捕风捉影的江湖异闻有所了解,便出言解释道,“相传瀛洲遍布着一种白色的花,名云中君,香气极淡,寻常之人几乎无从察觉;每个异人离开瀛洲时,都会取来一些带在身上,以示不忘故土。”
“你是想说,空静也是瀛洲异人?”
“倘若素染提及的‘异香’便是让飞流觉得熟悉的味道,那么空静的身份几乎可以坐实。”玉佛本就出自异人之手,同族中人来寻倒也说得通。但蔺晨没有言明的是,一直以来,大家都以为玉佛案背后的元凶是失踪多年的赤焰掌林燮,然以异人绝佳的根骨,空静将赤焰掌修炼到能够以假乱真的地步并非天方夜谭。
回江左之前,他曾让阁中弟子查探过,空静十二岁拜入悬空寺门下,此前的经历一片空白。如果他真的是渡海而来,那有没有可能,真的是林燮将赤焰功法传授与他?而林燮之所以消失了近二十年行踪全无,正是因为阴差阳错寻到了东海最为神秘的所在?
后面的猜测委实太过匪夷所思,蔺晨也拿不准事情到底有没有这么邪门儿,便不打算向萧景琰透露太多。
“瀛洲。云中君。少阁主莫非觉得单凭这些模棱两可的缥缈异闻就能拖堂堂悬空寺住持下水?”
“琅琊阁从不妄言捕风捉影之事,既然有了怀疑,自然是要去求证。”
“此话何解?”
“王爷不妨猜上一猜,假使空静真的是幕后黑手,他会把玉佛藏在哪里?”
以萧景琰和空静的交情,蔺晨必须承认,他这一步棋走得极险。
任谁都不想自己的朋友被扣上杀人凶手的污名。
蔺晨同空静历来不对付不说,一个不小心,他这便是在公然挑衅贪狼王的识人之能。
一个把臂同游,一个交浅言深。
到底谁才是朋友,谁又是敌人?
但蔺晨还是义无反顾地这么问了。
他终归相信萧景琰胸中自有一道清明,他的刀嗜杀却不滥杀,他的信任纯粹却不盲目:战场走过来的人,对朋友有多宽容,对敌人就有多无情。
“碧山。”语调轻如片羽,暗含的意味却重逾千斤。
幸好,他所信之人也并没有令他失望。
故而——
“新月如钩,何不锦衣夜行。”
未完待续